2007年1月10日星期三

中国的媒体开放与政治变革(郑永年)

中国媒体近来有开放(尤其是对外开放)的迹象。新的条例一开始就有西方媒体进行了采访实践,很快在海外造成了很好的效果。

尽管外界往往把中国政府初步开放媒体管制和中国国际形象的塑造联系起来,但笔者更愿意把媒体开放放在中国的总体政治改革的背景中来考量其深远的意义。

首先应当指出的是,中国的媒体开放刚刚起步,相信现在还是处于试验的阶段,是一种有限或者有管理的开放。正如中国所有其他方面的改革一样,媒体开放也会采取渐进主义模式。

一方面,随着经济发展水平的提高和社会开放度的增长,开放媒体可以说是大势所趋;但另一方面也必须认识到,中国的媒体管制方式要从传统的以政治手段来管制,转型到以法律手段来管制,则需要很长一段历史时期。

没有信息就没有人权

媒体开放的确有其外在的原因。今年秋季中共十七大即将召开,明年又是奥运会,这两件大事为世界所深切关注。无论对中国还是国际社会来说,都是很好的相互了解的机会。

中国国内方方面面的变化非常快,国际社会了解中国并非容易。新闻报道无疑是国际社会多数人了解中国最重要的一个途径。

确切地说,中国的新闻开放会有助于改变海外媒体迄今为止对中国的表面性报道。随着各国记者深入中国,他们对中国的报道也应该会更上一个深度。

国内有关部门和人士经常抱怨海外媒体对中国的“妖魔化”。尽管只要有意识形态分歧的存在,“妖魔化”在一定程度上不可避免,但媒体开放则会使得无事实根据的“妖魔化”变得更为困难。

从正面说,中国发展的透明化应当说是大国责任的内在部分。中国是一个崛起中的大国,领导人已经承诺中国会是一个和平的和负责任的大国。媒体开放相信会使得中国变得更为透明,让国际社会更加了解中国。

在最初的阶段,外国媒体或许会把一些负面的东西报道出来,甚至造成一些轰动效应,但这并不可怕。从长远来看,开放报道会引导人们理性地看待中国。

尽管中国的媒体开放有外在因素,但是其主要动力来自内部。我们可以从如下几个层面来看。

首先,信息是现代国家权力的最为重要的资源,更是中央政府权力的资源。近年来,执政党一直在讨论执政能力问题,但很少有人把执政能力和信息的自由流通结合起来。

在现代社会,任何政府都是根据信息来决策,根据信息来实施决策。对中国这样的大国尤其如此。中国政治系统复杂,多级政府,地方政府具有很大的权力,其行为往往超出中央政府的控制范围之外。

改革开放以来,一些地方已经出现政权集体性腐败,也有一些基层政权出现黑社会化现象。在没有媒体开放的情况下,地方政府总能欺上瞒下。中央政府尽管有内部信息流通管道,但地方政府往往总能有选择地公开对自己有利的信息。

无论怎样的内部信息流通机制,其效用都不如信息对社会的开放。建立透明政府和责任政府的一个重要依据就是信息的流通。换句话说,信息向社会开放是监督官员腐败的最有效手段。内部制约和制衡机制的建设固然重要,但内部机制容易被官员所操纵,只有向社会开放的制衡才不易被操纵。

在个人层面来说,信息开放可以说是人权的一部分。信息和人权的关系,人们已经谈论得很多。但实际上它们之间的关系并不是很多人所说的那样抽象。

在现代中国市场经济的社会条件下,信息和个人利益戚戚相关。人们必须在市场中求生存和发展,也就是说,个人根据所获得的信息而决策,没有足够的信息就无法做出正确的选择。

所以说,没有信息,就没有人权。从这个角度来说,信息也可以和今天所提倡的“人本社会”联系起来。

个人、政府、媒体的关系

信息流通也涉及到个人与政府之间的关系。在这个层面,信息与公民权相关。很多年来,中国政府一直在提倡和鼓励社会的参与。社会参与已经成为建设“良治”的核心。但很显然,社会参与必须具备一个良好的制度环境。

为什么要参与?如何参与?参与的结果又是什么?这些都是每一个参与者必须回答的基本问题。可以说,整个参与的过程是信息的流通过程。没有足够信息的获得,就不会有意义的参与。社会参与不是说人们要参与所有的事情。

人们一般只参与和自己利益相关的事情。利益相关的参与是理性参与的前提,而足够信息的获得又是理性决策的前提。因此,从长远来看,信息流通是理性民主的一个最重要的条件。

媒体开放还涉及到媒体本身和政府的关系。这里牵涉到的是政府和媒体各自的自律问题。现在媒体的开放尽管是自上而下的,但也已经涉及到政府的自律问题。

媒体开放表明政府规定一个范围,规定传媒能够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另一方面,这也等于规定了一个政府可以干预什么和不能干预什么这样一个界限。政府能否守住这个自己所规定的范围,这属于政府的自律问题。

传媒本身也有一个自律的问题。顾名思义,传媒通常是在不同社会群体、政府与民众、民众与企业等等关系之间,传递信息,解读信息。因此,媒体本身也有一个企业社会责任问题。

如果高度依附政府,没有任何自治性,媒体当然不能有效运作。但如果媒体不能自律,没有社会责任,同样不能有效运作。很显然,自律和社会责任的建立,对媒体来说也是很重大的挑战。

无论对执政党的执政能力还是对中国政治改革来说,媒体改革的意义重大。尽管有很大内外部动力,但媒体改革并非容易。在上世纪的八十年代的一段时间里,也曾经发生过短暂的媒体开放,但因为种种原因开放没有坚持下来。

困难是显然的,因为媒体改革并不是放松对媒体的管制那样简单。如上所说,信息往往是政治、社会、经济权力的重要资源,媒体的改革也因此是权力资源的重新分配。

尽管有这样那样的阻力,但现在毕竟迈出了重要的一步,也是必须走的一步。应当相信的是,信息社会必然推动信息开放的到来。

 

·作者是英国诺丁汉大学中国研究所教授、研究主任

 

《联合早报》(2006/1/9 )

中国转型使执政党面对新挑战(郑永年)

中国有关方面日前发表了《中国社会形势分析与预测》课题组在中共中央党校一部分学员中所进行的一份“民意”调查,发现多数受访者最为关切的问题依次为社会治安、收入差异、腐败、社会风气、失业、地区发展差异、看病难看病贵、农民负担、教育不公平等问题。

有关政治改革的议题受到冷遇,大多数受访者并不认为政治改革具有迫切性。

在中共十五大和十六大前后,各种调查表明大多数中共干部和市民把政治改革放在首要位置。中共十七大即将在今年秋季举行,在党校进行的这个调查所反映出来的一些信息不可忽视。

尽管这个调查涉及面不广,但因为党校是中共政治精英们聚集的地方,学员的看法具有代表性,在很大程度上能够反映出党员干部对中国改革的总体看法。

一方面,这个调研的结果并不令人惊讶。受访者所关切的问题的确是中国社会目前所面临的最主要问题。应当说,最近这些方面的问题较之往年有很大的恶化,已经到了不得不给予关注的程度。

 


转型要求提高执政能力


再者,受访者的看法也与中国目前所进行的社会改革相当一致。改革开放以后,中国的改革重点一直在经济面,直到近年,改革重点才转移到社会改革,想通过社会改革努力推动进一步的经济发展,同时消化经济改革所产生的诸多负面效应。

另一方面,这个调查也包含着值得注意和令人担忧的信息,那就是中共是否在转变成为一个保守的政党?正当中国迫切需要政治改革的时候,政治改革在官员当中失去了迫切性。很显然,所有这些问题是要通过政治改革得到解决的,而执政党是政治改革的主体。

在毛泽东时代,中共是世界上少数几个最具革命性也是最激进的政党。这是历史所决定的。毛泽东那一代中共领导人的主要任务是破除一个旧国家,建设一个新国家。

从历史的角度看,不管发生过什么样的问题,毛泽东领导的革命给今天的中国构建了一个基本国家制度。

到了邓小平时代,中共的重点转移到了经济建设。但邓小平同样把中国的改革称为“第二次革命”。邓小平看到从一个搞革命的政党到一个专注经济建设的政党的转型本身就是一次革命。

在八十年代,邓小平在很多场合强调政治改革的重要性。1989年天安门事件后,尽管政治改革的声音消失了,但中国仍不失激进的经济改革。

现在,随着中国进入中等经济发展水平,国家又到了一个新的发展阶段,中共也进入了一个新的转型时期,即向执政党转型。提高执政党的执政能力已经成为了中共面对的主要议题。

这个转型也是历史必然。改革开放、全球化、持续的经济快速发展等因素已经导致了中国社会质的变化,经济社会的转型要求治理的转型,就是说要建立人们所说的“良治”。

建设“良治”的努力既表现在执政党本身的建设上,也表现在执政党和社会的关系的改变。党内改革和社会改革因此是近几年来中国改革的主轴。

这个转型正在进行,但转型的过程已经显露出执政党的一些官员在政治改革方面的保守性。

不能说中国没有政治改革。无论是经济改革还是社会改革都是需要政治改革来推动的。不过,迄今为止所有的政治改革,如法治、机构改革、干部人事制度、地方民主等等,都是辅助性的,既为了给经济和社会改革创造政治条件,也是为了应付经济和社会改革所带来的负面结果。

总体而言,这些改革都是为了体系维持。在很多方面,政治改革明显地表现为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症状。改革举措往往是反应式的,不能有效地解决所存在的问题。前几年,中共提出要与时俱进。但与时俱进并不足够,作为执政党更应当引导社会的发展。

 

发展不允许中共变为保守

 

任何政党和政治组织,一旦到了执政地位,保守性可以说是一个自然的倾向。但作为唯一的执政党,中国的发展不容许中共演变成为一个保守党。

从一个革命性政党向执政党转变,并不意味着党可以演变成为一个保守政党。中国社会经济的现实情况表明,执政党必须有新的定位,确定新的历史任务,通过制度创新而执政,通过制度创新而推动国家的发展。

中国目前存在的问题表明,任何反应式的政治改革已经不足以保证可持续的发展。在这点上,中国应当可以从很多发展中国家以往的发展经验中学到很多历史教训。

亚洲和拉丁美洲的一些发展中国家,在其发展早期,都曾经取得经济快速增长和制度建设成就,当时前景为各界所看好。但是好景不长,到了国家达到中等发展水平时期,现有的既得利益挟持了国家政权,反对进一步的改革。

接着而来的是经济发展减缓,顿足不前,甚至出现倒退。

尽管不能断然说中国会重复这些国家的老路,但在很多方面,中国已经面临着这些国家曾经面临过的老问题。

中国的改革开放政策产生了一大批既得利益。今天,尽管很难说这些既得利益已经操纵了国家政权,但它们的确拥有巨大的能量来抵制政府新的改革动议。垄断、歧视中小企业、地方专制、权势家属腐败已经司空见惯。

中央政府尽管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但政策的执行力则大打折扣。解决问题的成本越来越高,对很多问题感到无能为力。从前毛泽东讲斗争,现在讲利益协调,结果可能是什么利益不能也不敢得罪,除非是万不得已。

任何执政党一旦成为现存利益格局的内在部分,保守不可避免。谁都知道今天中国社会许许多多的问题是不公平的利益格局所造成的,但越来越多的官员成为了这个利益网络的一部分,难以自拔。

人们看不到官僚系统或其他管治体系有任何政治进步的倾向性。在地方层面更是如此,一些地方政府要不成为既得利益的一部分,要不就是本身也成为了既得利益。大家都忙于现有利益的分配,对执政党整体的未来和国家的未来毫无考量。

中国的政治情景要求执政党官员不能成为这个既得利益网络的一部分。执政党陷于利益分配之中最重要的原因在于,在一个新的社会经济时代,党本身的认同变得模糊起来,失去了新的发展方向。

实际上,今天中国所需要的国家制度建设(或者重建)比革命更困难,更艰巨。革命可以摧毁一切,推倒重来,但政治改革则不可。

在告别了革命的时代,现存利益格局的调整又如何能实现呢?要以非革命的手段达到革命才可以达到的结果,这是真正意义上的政治改革的课题,更是执政党在新形势下的历史任务。

 

·作者是英国诺丁汉大学中国研究所教授、研究主任

 
 
《联合早报》(2007/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