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0月30日星期二

中共党内民主的大趋势(郑永年)

自十六大以来,中共高层把推动党内民主作为其政治改革的一个最为重要的议程。中共现有7300多万党员,这个数量已经大大超过当今世界上大多数国家的人口:如欧洲的法国和中东的伊朗。

就是说,如果能够实现党内民主,这个民主已经是很大规模了。尽管党内民主还不是国家民主,但至少是国家民主的最重要的试验,也是最重要的一步。

但什么是党内民主呢?这个问题从来就不是很清楚。尽管中共一直在强调要推行党内民主,但实际上并不存在其他模式可供借鉴。

共产党政治结构向民主政治转型至今还没有成功的先例。相反,失败的先例有很多。前苏联和东欧共产党政权在转型过程中都消失和解体了。

近年来,亚洲的越南共产党在探索党内民主方面也有很大的努力,主要是推行党的总书记的选举。越南的实践一出台,中共的一些干部就提倡学习越南。但很显然,党的高层并没有认同越南的模式。

 

公布政治局人选产生过程

应当说,这些年来中共高层一直是在实践中探索什么是党内民主,如何实现党内民主。这可以从刚刚过去的十七大的一些政治实践中看出。这次中央委员选举的差额较以往有了很大的提高。

十七大之后,有关方面也公布了十七大中央政治局委员候选人的产生过程。简单地说就是这些候选人是由400多位党的高级干部(包括中央委员和候补中央委员)推选出来的。

至此,综合早先的一系列党内民主实践,中共党内民主的结构已经初步形成。

党内民主的最低目标当是党的生存和发展。因为社会经济的急剧转型,党必须与时俱进。党的高层这些年来一直在强调如何提高中共的执政能力问题。民主是提高中共执政能力的内在部分。

这里只讨论中央层面的党内民主实践,不包括地方层面。这些年来,地方层面的各种党内民主实践也在进行。近年来的实践可以概括成如下几个方面。

第一就是精英政治的正常化和制度化。这里,首先就是如何防止党的主要领导人的专制行为。这是邓小平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所特别强调的。

在所有列宁主义政党中,最重要的问题就是防止党的主要领导人的专制行为。这一点,邓小平看得最清楚。邓小平因此强调以集体领导为核心的党内民主。

然而,尽管邓小平看到了这一点,他本人并没有解决好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在邓小平之后则取得了很大的进展。原因似乎很简单。邓小平和毛泽东一样,同属政治强人。政治强人之下很难有真正的集体领导。反过来说,在政治强人时代结束后,就必须发展出党内集体领导机制。

要确立集体领导,胡锦涛领导层废除了强人政治下一些非制度化(非正式)的政治机制,例如夏季的北戴河聚会和并不规范的政治局会议。政治局会议现在不仅规范和正式化,而且也增加了透明度,对外公开每次政治局例会的主题。

再者,领导人之间的分工也已经相当制度化。这些分工表现在党务系统、国务院系统、全国人大系统和政法系统等等之间。就是说,没有任何一位领导人可以凌驾于各个系统之上,在各个系统拥有实质性权力。所能做的,就是通过制度性机制对各个系统进行协调。

为了集体领导,这次十七大也正式确定了实行党委会常任制。这一新制度也是为了防止地方第一把手的腐败。

无论是民主还是反腐败,分权制衡必不可少。尽管邓小平时代明确反对实行西方式的三权分立政治体制,至今中共也没有说要实行这样的体制,但对分权制衡对党内民主的重要性,中共高层是有认识的。

这些年来,司法和审计系统的权力有了很大的提高。前不久又设立了预防腐败局。尽管在司法独立的道路上,中共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这个方向渐趋明确。

 

由“上”到下,但并非个人

第二个方面就是党内的选举民主。民主政治不能简化成为单一的选举,但选举的确是民主政治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中央委员的差额选举已经推行了很多年,已经具备了自我生存的能力。

这次政治委员实行推选制度也是一大进步。推选仍然是一个自上而下的过程,和自下而上的选举不同。但这个“上”并非是一个或者几个主要领导人。

或许在推选过程中,主要领导人继续有很大的发言权,但候选人必须符合一些客观的标准并且得到其他中央委员(包括候补中央委员)多数的认可。

中国这些年来的一个主要政治问题是高层缺少政治权威。领导层有很多很好的改革和政策动议,但往往是执行不力。主要一个原因就是中央决策缺少权威。

一些政策,不用说是缺少人民的基础,在党的高级干部中也缺少基础。而推选制度有利于新当选的政治局具有较为有效的政治权威。未来的领导层光有来自现存主要领导人的个人支持已经大大不够,而且必须得到中央委员会的集体支持。

无论是中央委员的差额选举还是政治局委员的推选,都是一种有限选举形式。但有限选举在中国政治民主化过程的早期有其特殊的意义。

在民主政治中,尤其是民主政治发展的早期或者不成熟的民主实践中,最令人恐惧的就是那些蛊惑人心的政治人物,他们往往具有非凡的能力去煽动人们最不理性的一面,在其本身的私利最大化的同时把人民引向本来最不愿意看到的一个结局。

这在西方发生过,例如德国的希特勒。在亚非拉很多发展中的民主,这种情况到今天都还在发生。对中国这样大的一个国家,在民主化过程中,如何防止那些蛊惑人心的政治人物的崛起是一件重要政治任务。

人民既不要非民主的专制,也不要借民主手段实行变相的专制。从这个角度来看,可以把有限民主视为是民主政治发展的有效途径。

 

只有公正,合法性才会提高

有限民主至少可以在政治精英之间发展出一些必不可少的民主规范和行为准则。实践多了,就会变成一种文化。而这种文化有利于遏制蛊惑人心的政治人物的突然崛起。

第三个重要方面就是确立党内民主的社会基础。党本身必须是人民的一部分,因此党内民主必须在一定的程度上和社会民主结合起来考量。

在西方,各政党必须直接诉诸于选民。中共不实行西方那样的直接民主,并不是说就不用考量“选民”的利益了。近年来的实践可以概括为通过各种社会经济利益的“内部化”来诉诸于“选民”利益。

就是说,在“利益代表”政策的引导下,执政党主动接纳各种社会经济利益于党内。接纳不同的社会经济利益不仅仅扩大了党的社会基础,更有利于党发展出有意义的党内民主。

这次在党代表群体中,增加了“两新组织”(新经济组织和新社会组织)就是这方面的最新发展。不同的社会经济利益可以通过中央委员的选举过程,反映在中央的政策议程上。

各种社会经济利益是否得到公平公正的反映,则是选举制度需要完善的问题,就是说,选举制度的进一步发展必须考量到如何能够公平公正地反映不同社会群体的利益和需求。

只有达到一定程度的公平公正性,党内选举才会提高和强化学界所说的党的统治的政治合法性。

党内民主的思想和初步制度结构已经形成。从思想到制度表达,说起来容易,但做起来则很难,因为每走一步,就牵涉到巨大的利益调整。

不管怎样,这些年的探索已经有了初步成果。尽管不尽人意,但一旦有了一定的制度基础,就可以在实践中加以完善和发展。并且因为社会经济发展所造就的巨大动力,中共必须这样走下去,这不仅是为了党本身的生存发展,而且也是为了政治的制度性稳定。

·作者是英国诺丁汉大学中国研究所教授、研究主任

 

《联合早报》(2007/10/30)

2007年10月23日星期二

从十七大看中国政治道路的探索(郑永年)

胡锦涛十七大报告一出来,人们争相提问,“有没有新的提法?”“新提法”往往指的是两个方面。一是过去提什么,现在改为了什么。二是过去没有提出来过,现在提出来了。

或者过去是其他文献上提过,但现在首次在党的报告中正式提了出来。

从这个角度,人们自然可以在十七大报告中找到很多新提法,如从前提“建设”现在变成了“发展”;从前用“总量”国民生产总值,现在改成了“人均”;从前提“增长”现在变成了“发展”;基层自治首次纳入总体政治制度;首次提出“生态文明”和“统筹兼顾”,等等,不一一而足。

在西方多党制国家,每当一党取代另一党执政时,往往推出很多全新的政策概念。政党间的分野往往通过这些概念的不同来显示。

与此相比,中国共产党是一党执政,每次党代表大会报告和前一次相比,往往是连续性多于创新。并且经常为了强调政策的稳定和延续性,创新的概念也往往夹杂在人们已经熟知的政治话语中。

 

解放思想,大胆前探

很显然,尽管很多评论家还是用这种方式来透视十七大报告,但这样的方法很难看到十七大报告所要透视的最重要的信息,那就是解放思想,大胆探索中国未来要走的道路。

长达数万字的报告,其中心思想表现在如下几句话中,不妨全部引用:“新时期最突出的标志是与时俱进。我们党坚持马克思主义的思想路线,不断探索和回答什么是社会主义、怎样发展社会主义,建设什么样的党、怎样建设党,实现什么样的发展、怎样发展等重大理论和实际问题,不断推进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坚持并丰富党的基本理论、基本路线、基本纲领、基本经验。”

在这段短短的话语中,“社会主义”、“党”本身和党所推行的“发展”道路,一切都没有了定论,一切都在探索之中。在历史上,所有的共产党都是预先设想好自己所要追求的“主义”,界定好自身的政治定位和发展模式,然后再来动员社会力量来追求既定的“主义”和发展模式。

但从上面引述的这段话中,中国共产党显然已经抛弃了这种完全自上而下的做法。尽管中共还在提马克思主义,但自邓小平以来,“实事求是”早已经成为马克思主义的中国代名词。

应该强调的是,这段话中所说的“社会主义”、“党”和“发展”(道路),这些都是中国政治中最为敏感的词汇。即使社会层面或者党内有争论,一旦体现到党的文献中时,就是“既定”的了。

现在,这些关键政治概念和“什么”、“怎样”等疑问词联系在一起了。就是说,无论是“社会主义”,“党”还是“发展”模式,都不是既定的、固定的,而是具有开放性的,向未来的开放。

从探索未来的角度,更容易理解胡锦涛所强调的改革开放“不可能一蹴而就”,“停顿和倒退没有出路”的意义。

 

经济转型带来严重后果

改革开放,尤其是邓小平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南巡”以来,中国经济社会急剧转型。这个转型就是从从前的计划经济转型成为市场经济。

向市场经济转型具有双重的不确定性。一是这个过程的不确定性,就是邓小平所说的中国只能“摸着石头过河”。其二是市场经济本身的不确定性。人们知道西方理想类型的市场经济如何,但并不知道市场经济生长到了中国的土地上后会演变成怎样。

但不管有怎样的不确定性,市场经济就是“彼岸”。经过了将近三十年的探索,中国已经建立了一套基本市场制度及其这个制度下运作的市场经济。

然而,不可否认,正如十七大报告所坦言的,这种转型也给中国社会带来了非常严重的后果,如收入分配不公和贫富分化、环境急剧退化、党政官员腐败等等。正是因为这些问题,近年来,中国社会就中国的发展道路展开了激烈的争论。  

尤其是新自由主义一旦主导中国改革,财富创造加速,财富从多数人向少数人的转移更快。很少一部分富裕了,但穷人也越来越多了。邓小平早年所倡导的“一部分先富裕起来;走共同富裕的道路”的后半句就变得飘渺起来。

左派对此的激烈回应也因此很容易理解。作为社会正义化身的毛泽东主义开始回流,并且在一些社会阶层尤其是弱势群体中具有很大的影响力。

一些老革命家、退休老干部面临的社会现实与他们想象中的理想背道而驰,也因此纷纷以各种方式上书请愿,要求中共中央反思邓小平,反思“三个代表”。

利益和思想的分化和政治化,如果处理不好,必然具有严重的政治后果。这个挑战是中共领导层必须面对的。在今年三月“两会”(全国人大和全国政协)前夕,总理温家宝以个人名义发表五千字长文,来阐述发展、效率与社会正义公平之间的关系等问题,为“两会”的政策讨论定一个基本调子。

 

确立了转型的“彼岸目标”

这次十七大报告也同样回应存在于社会中的争议,并且对中国发展模式作了更为系统的阐述,正式成为中共的官方论述。

从这方面来看,十七大报告是一个人本社会主义文件,与前比较,十七大报告是对人本社会主义最为哲学化和系统的论述。

在很大程度上说,人本社会主义就是中国的第三条道路。

人本社会主义最为简约的表述就是“发展是第一要义,以人为本是核心”。老左派怀旧,新左派强调分配。但很显然,无论新左派还是老左派,其道路很难行得通。中国社会处于转型中的社会,很多问题因为转型而产生,也必须通过转型而得以解决。

要在发展中解决问题。一旦发展中断,不但现有的问题解决不了,其他无穷的问题会接踵而至。同样,片面强调效率和利益的自由主义也行不通。  

光有效率和利益,牺牲了社会正义和环境,社会稳定必然成为大问题,发展的可持续性也会成为大问题。

人本社会主义则是超然于左右派之上的第三条道路。贫穷不是社会主义,由财富的高度分化而导致的社会分化也不是社会主义。

发展是社会正义和公平的前提条件,发展的目标就是要保障社会正义和公平。有发展,有社会公平,才会有社会的和谐。

那么,如何协调发展和社会正义与公平呢?这是十七大报告要回答的又一个重大问题。也不难看出答案:那就是通过实现社会主义民主而达致社会正义和公平。

报告强调,扩大社会主义民主,更好保障人民权益和社会公平正义。

正如一些评论家所指出的,十七大报告中使用“民主”这一概念,达数十次。尽管中共官方文件历来都强调社会主义民主,但把社会主义民主和社会公平正义的实现联系起来,十七大报告还是第一次。

十七大报告也因此开始了对中国政治道路的探索。尽管报告也涉及到了一些政治改革的内容,如党内民主、法治、基层民主等等,但重要的并不是十七大报告提了些什么具体的推进民主化的举措,而是为中国政治确立了转型的“彼岸目标”。

邓小平把市场经济确立为中国经济改革的彼岸目标。市场的引入导致了中国经济从计划的“此岸”过渡到市场的“彼岸”。

现在十七大确立了中国政治的彼岸目标,尽管这个过程也会通过“摸着石头过河”的方式展开,但只要有彼岸目标,无论国家、社会和政党,发展道路就变得明朗起来。旗帜是一个转型政治所最需要的。

 

·作者是英国诺丁汉大学中国研究所教授、研究主任

 

《联合早报》(2007/10/23)